孙明德走进殿中，见苏贵妃就坐在殿上等候，见他一进门她就吩咐其他人：“你们都退下吧。”
“是，娘娘。”
孙明德看着苏贵妃，十步之外依稀可见她的脸色比上午他来时难看了许多，想来她对宇文定邦或其身后的苏家期望不低，知道最后的结局时受了不小的打击。
“娘亲。”孙明德淡淡地唤了她一声。
苏贵妃站在那里，抬手指着身侧，叫他：“过来坐。”
孙明德点了点头，一步步走近她身边，最后坐在她身侧的位置上。苏贵妃也坐下，一双眼睛里较往日黯淡许多的目光始终落在孙明德脸上不曾移开，孙明德抬起头来，也如此注视着她。
这么近距离地一看，孙明德突然觉得亲生母亲的脸上总算是被他找到了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标志。从上午到此刻不过只三四个时辰，她却像是一下子老去了十岁，脸色苍白不复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红润青春，两鬓的发不知是映着灯光的反光还是微微染霜，总之几块斑驳的白，显得她是苍老了许多。
孙明德不知道陆康是个怎样的存在，因此他的猜想是，亲生母亲这么大的反应，显示出她内心对权力的渴望是多么的浓烈。他又开始觉得上苍弄人起来，分明是母子，为什么他和她之间的差别却是那么的大。
母子两人就这么对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苏贵妃把自己的手搭在孙明德的手背上，他身子一僵，苏贵妃对他说道：“邦儿死了？是吗？”
孙明德垂下的眼眸又睁起，看着苏贵妃说道：“你这里的消息一向很灵通，为什么要问我？”
苏贵妃摇了摇头，“这宫里的所有人我都不信任，我信任的陆康已经死了——他们的话我不相信，我信你，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
孙明德将脸偏到一边，点了点头。他能感到在此同时苏贵妃的手也僵住了。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他，不过她的这个反应让孙明德知道，她对苏家还是有感情的。这么说，之前说要母子联手去对付苏家，也许就只是她的一时冲动吧？呵。
苏贵妃似乎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接着又说道：“邦儿是我的亲侄儿，你的亲表哥，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谁杀了他？宇文宸轩？”
孙明德又点了点头，仍旧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将这一切告诉他了？还是……孙淳柔早已经将此事说出来了？”苏贵妃说。
孙明德说道：“你们这些长辈，总是太过自以为是，以为下一代的命运可以任由你们掌握拿捏而不自知——你以为只要你们不说，我们就会永远蒙在鼓里？真的假不了，不管怎么瞒，该知道的，老天都会替你们说出来，为什么要装得这么辛苦？”
苏贵妃低低地笑出了声，却更像是在哭，她用两只戴着护甲的手握着孙明德那双比她老一些的手，像一个坠入深渊者抓住搭救她的人一样，紧紧地舍不得放开，又像是捧着一尊稀世珍宝，抚摸摩挲爱不释手。
“我从进宫之后，就一直在和孙淳柔暗斗，可是我始终都没有赢过她，一次也没有……册封，受宠，生子，任何一件事都比她晚，就连这十五年所受的恩宠，竟都是因为她们母子的失踪而得……”
“你也说了，我比不过她。她从来没有故意和我斗，她只是顺其自然地活着，而我却是竭尽全力，不眠不休地和她斗，连做梦都在和她斗……真可笑，就算如此，她还是什么都不做就赢了我。”
“在孙家别苑，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时隔十五年，我在皇宫贵为贵妃受尽恩宠，而她在民间苦苦挣扎，十五年后再见，她竟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眼睛里布满了那样纯粹高贵的光亮，丝毫不像是一个在民间流离失所辛苦过活的贱民，反倒是我，看见她那副模样首先败下阵来，被她那副高傲的模样刺痛！呵呵……”
孙明德看着莫名发笑的苏贵妃，想着回忆里那个温柔可亲的孙皇后，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无法想象，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她说她从来没有和我争宠，她一直都拿我当成她的妹妹——这样的话谁信！她虚伪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贱/人，如果没有她，皇上会对我连看也不看一眼？如果没有她，皇上会这么冷落我们母子？呵呵……真虚伪，真可恨啊。”
“我听不得她的那些虚伪说辞，亲手用白绫勒死了她。”苏贵妃说到这里既发狠又痛快。
孙明德听到这里已经开始颤抖，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打架的“咯咯”声，苏贵妃盯着他，冷冷地问：“很意外吧？你的亲生母亲是个杀人凶手……”
孙明德看向苏贵妃，“怎么你觉得杀了人很值得炫耀吗？”
苏贵妃又笑了起来，“正如我从前跟你说过的，我恨她，只有她死我才好过，只有让她折磨，我才觉得痛快！如果不是她，我所有的痛苦都不会有，我们母子也不会分离十五年才得重逢……我看见她拼命挣扎，最后双眼通红地看着我，手脚不再动弹的时候，我真觉得解恨极了！”
“我这辈子虽然没赢过她，可是我亲自动手，结束了她的生命，我比她活得久，哈哈哈……”
孙明德甩开苏贵妃的手从座位上站起来，怒吼：“不要说了！”
苏贵妃看着儿子崩溃的样子，冷冷地说道：“我为什么不说？难道要听你的，去忏悔，去承认我这漫长的一生中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错误的吗？要我去为对付过我恨的人而惭愧？不可能！”
“我早说过，我绝不会甘心输给任何人，是孙淳柔她偏偏要和我过不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苏家，为了我自己，我没有错！”
孙明德看着近乎疯魔的苏贵妃，难以置信自己竟会是出自这样的一个灵魂，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是肮脏无比，连街头要饭的乞丐都比自己高尚。
孙明德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个目睹母亲偷了店铺里的商品的孩子，知道那一切是多么不堪，应该受到谴责和惩罚，但却出于私心只得噤声，向她投去似是哀求又犹如怜悯的眼神。